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夹缝阳光

病友的亲戚朋友来看望她们,既提礼物,又送金钱,一时间欢天喜地,李芹将这一切看在眼里,黯然对张小强道:“你看人家的亲戚朋友都来看望她们,咱的亲戚朋友也不来看望我。”

张小强道:“我故意没放风出去……大家都很忙,哪有时间来看望你。”

“你为什么不说?难道他们有个七灾八难也是掖着瞒着么?”李芹道。张小强不语,他怕跟他娘的争论会引起病友的嘲笑。

可是亲戚朋友仍然通过各种渠道获悉了情况,之后便有探望者络绎前来,提着大包小包,临走前硬塞给不少钱币。李芹这下开心了,捏着钞票笑得合不拢嘴,当亲戚走后,她高高扬着钞票对邻床的病友炫耀着:“看,这是我的亲戚朋友们探望时硬塞的钱,你们有那么多么?”

病友内心在冷笑,表面却装出羡慕的样子道:“这钞票可真多……老太太你真有福气。”

李芹更加合不拢嘴了。张小强感到更加胃疼。

几天后,张玲来医院替换张小强,又三天后张小强再替换张玲。当张玲一身轻松离开后,李芹向张小强诉苦道:“你姐呀真抠门,从来舍不得给我买点好吃的,天天馒头咸菜……那钱又不是她出,我又不是不知道是你充的饭卡。”

“老百姓过日子,天天哪有那么多好吃的,”张小强道,“谁的钱花多了都心疼,能省点就省点,姐姐也是为我好……再说了,现在国家还很穷。”

“国家穷咱又不穷,再说了,国家穷跟咱们有啥关系。”李芹道,“我这有今天没明天的,不多吃点好的,哪天一嗝屁啥都白瞎了。”

“你倒想得开!”张小强苦笑道。

在医院里就像混时光,整日无所事事,让人精神萎靡。李芹倒很享受这种生活,反正她早已经过惯了无所事事的生活,不仅天天躺着,还有人天天帮忙买饭,想吃啥点啥,只差取饭勺喂她了。还有人天天陪着伺候大小便。

于是她更懒得动,便盆在身下摆不正当便颐指气使、吆五喝六。所以李芹很享受医院生活,因张小强伺候认真、细致,一丝不苟,使她觉得自己俨然是整个病房里的女王。

没事,李芹便批评邻床病友的家属道:“你这陪护得不行啊,你应该认真点、细致点,病人可是你的老娘啊,怎么能马马虎虎呢!”

病人家属笑笑不语。在一旁的张小强吐血三升。

“娘,难道你跟人很熟么?”张小强替人圆场道,“莫要胡乱开玩笑……你们看,我娘就是这样,喜欢跟人家胡乱开玩笑,你们都别介意呵……再说,人与人陪床的风格都不一样,病人对陪护的要求也不一样,举个例子,我对你的陪护,倘若落到另外一个病人身上,那位病人说不定嫌我过于繁琐呢!”

另外的病人和家属望着张小强笑笑,口称“天下老人都这样,没事没事”,继续忙自己的事。

李芹不服道:“难道我说错了么?‘子不嫌母丑、狗不嫌家贫’,古人的俗话总没错吧?天下谁最大?老娘最大……天底下还有比老娘更大的么?皇上也是他娘生出来的不是……所以,别的人不管,对自己的老娘是一定要好好伺候的。”

她这话让整个病房更加尴尬,令此刻的张小强除了吐血昏倒外,还有些莫名的恼怒,他觉得他娘将他的人生经验和待人接物的水平整体拉低了。但他不想咆哮,那样境界就低了,于是张小强假意笑道:“娘,你这话让我想起唐僧的名言:人是人他妈生的,妖是妖他妈生的!”

听到这句圆场话,与张小强差不多年龄的陪护者哑然失笑,但李芹听不懂了,反驳道:“我看过《西游记》,唐僧说过这话么?”

于是众人再笑,一片笑声中恩仇皆泯,病房里的气氛慢慢欢乐起来。

趁着李芹小便的当口,张小强拉上隔帘,将别人隔在帘子之外,他开玩笑似的捏住他娘的胳膊尽量压低声音,假意狠狠道:“以后别再胡说八道,安心养你的病,别人与你无关,以后也不会发生任何关系,所以不要干涉别人的陪护和生活!”

只轻轻一捏,李芹便大声“哎哟哎哟”起来,“你捏死我了!”她大叫道,“你在干啥?我这脚没等好,难道你要把我的胳膊也要捏断么?我的骨头都酥了,你现在生龙活虎的,我能抗你捏么!”

张小强没撒手,也没说话,只瞪起两只大眼狠狠刺向他娘。他娘道:“你看你两只眼睛瞪得,就像两只大牛眼,你要吓死人么!放开我,我知道了……我知道了……”

张小强这才放开她的胳膊,转身帮她接尿。“这下完了,”张小强暗道,“一失足成千古恨……不知道的,还以为我偷偷虐待我娘呢!不过算了,去他娘的,脸面反正早已经让这个亲娘给败光了,干脆破罐子破摔吧。”

病房最东侧是一位胯部骨折的老太太,自始至终有两个女儿陪护着。李芹俨然女王,生性爱聊,自然与病房里的人无话不谈,有事没事便抓住人家两个女儿拉一拉。两女儿无奈,苦笑着应对着李芹。

一日大女儿外出,二女儿在侧。此时病房门一响,进来一位提着水果的中年男人,中年男人抬头望望,径直向病房南侧走去。李芹好奇,两只眼睛吸附在中年男人身上,跟着他来到最南侧病床的老太太面前。

“二姑好啊。”中年男人对病床上闭眼入睡的老太太道。老太太没动,一旁正在收拾琐物的二女儿忙转过头来。

“啊,表哥啊,你咋来了?”二女儿道。边说着,二女儿边伏下身轻轻地呼唤着她娘,将她娘从梦中唤醒。不一会,三人话作一团,气氛融洽。十几分钟后中年男人起身离开,离开时将几百块钱硬塞到老太太枕下。李芹的眼睛又跟随着中年男子移动着,男子消失后才转回来,望向南侧病床。

二女儿正跟她娘说着话,边从枕下掏出钞票清点着。

“那男人是老太太的侄儿是吧?”李芹隔着中间一个病床,向病房南侧的二女儿问道。二女儿已经听到,但假装没听到,她可能在想:北侧那个老太太为啥这么讨厌,咋不去死呢!难道看不出来人家不愿意搭理你?

一旁的张小强忙向他娘示意,试图阻止她的无礼,但他娘理直气壮,假装没看到。见二女儿听不到,“女王”不悦,提高声音道:“唉……说你呢,刚才那人是你大表哥?”

二女儿无奈,不便继续装聋下去,便回过头来不自然地笑笑说:“是呀,是我大表哥。”

“你大表哥给了多少钱?”李芹问。

这下张小强实在不能忍了,制止他娘道:“娘,我不明白,你咋有那么多好奇心!你管人家给多少钱干么?人家给多少钱与你又有半毛钱关系?你难道是个总公司的会计员么?”

李芹不悦,白愣一眼张小强道:“我打听打听咋了,碍你啥事?那又能咋得?”张小强下意识挥挥手,表示无奈。

“没事,”二女儿道,“这又不是什么秘密……大表哥给了五百元。”

“啥?五百元?”李芹瞪眼道,她的亲戚最多才给三百元,这一下把她比了下去,让她很没面子,她只能黯然喃喃道,“你大表哥可真有钱!”

“是啊,”二女儿笑道,“我大表哥在他村里可是个能人!”

“呃……”李芹道,然后她抬起头朝向二女儿,“快收好吧,那可是五百元。”

“嗯。”二女儿道。说着将钱折好收入自己口袋里,心说:多嘴,我收不收好要你多事!

一小时后,大女儿再次返回病房,提来了大包小包的东西,二女儿忙迎上前,两姊妹在一块整理着。望着忙碌的两个姐妹,李芹坐直身体,朝向病房南侧高声道:“她那位大姐,你可回来了……刚才你大表哥来看望老太太了,临走前留了五百元……那钱被你二妹收到口袋里了。”

此话一出,满房皆昏倒。张小强在昏倒后觉得自己胸口发闷,于是连吐了五升鲜血,方才苏醒过来。

似乎在冥冥中,他听到那位可怜的二女儿窘迫地解释道:“是啊,大姐,刚才大表哥来了,临走前扔了五百元,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……这是那些钱,我不该收起来……还是你拿着吧,你赶快拿着吧。”

“娘!”张小强对他娘大声道,这次他不想顾忌自己温润如玉的形象了,他必须狠狠地批评他娘一顿,唯有这样才能平复那位二女儿堆积在胸口数不尽的忧伤,他怒道,“娘,你究竟是个会计员,还是个联邦特工……可不管你到底是谁,你可以统计我的钱财,也可以调查我的帐目,但事关外人,请你不要多嘴、赚人讨厌!你知道你有多么令人讨厌么!”

听到张小强的疾言厉色,李芹感觉到自己的“女王”权威受到了挑衅,因此她很不悦,很生气,很恼羞成怒:“我不就是说句话么!我咋了?杀人了,还是放火了?你看你没鼻子带脸的!”

一周多了,主治医师再一次给李芹换药,换药时他皱着眉头表示很疑惑。张小强凑上前来问:“怎么了?”

“不对啊,”医师道,“按理说伤口应该愈合了呀!可是老太太这伤口,咋就不见好呢?”

张小强听闻望去,果然,截断的脚趾创口血乎滋拉的,上面顶着一个毛毛糙糙的痂,下面在流脓打水。他望向主治医师,医师表示不理解。半晌后他道:“回头测个血糖吧。”张小强无言照办。血糖结果很快出来了,数值并不高。医师说等等看看。

又是一周过去,伤口依然如故,覆在创口顶上的那片硬痂被蹭掉了,创口面更加惨不忍睹。医师没办法,说道:“我跟另外几个医师说一下,搞个会疹吧。”

下午,一行医师来到李芹面前。一位年龄稍长的医师沉吟道:“伤口不愈合有几个原因:一是血糖过高影响伤口愈合,当前已经排除;二是伤口感染,使愈合减慢;三是肥胖患者的伤口发生脂肪液化;四是伤口内有异物;五是伤口较深引流不畅……”

“血糖已经排除;”医师继续沉吟道,“病人也不肥胖;伤口并不深;而且直接截趾,伤口内也不能有异物……那么只剩下一个可能:就是感染。”

“可是,主任,”年轻医生有些委屈道,“该上的措施我都上了,包括正常换药、上红外线、打消炎针,从以往的经验看,伤口几乎没有感染的可能啊。”

这就尴尬了。张小强想。

几位医师反复观察李芹的创口并拍照后退出病房,听说他们又远程请教了省城医院的一位专家。并按照专家的建议进行了试验,但是几天过去,仍没有好效果。年轻医师将张小强叫到办公室,向他诉说了他的努力,那种悲痛、痛悔、悯恤的表情,仿佛李芹得了不治之症。

张小强倒理解医师,因为他了解自己的母亲,了解到她长期不动,毛细血管几乎枯萎了,创口因此没有足够的血液滋养,所以才迟迟不愈合。因此,两人商量讨论的结果便是再等等看。

那就再等等看,于是病房里继续上演着晕倒、吐血和苏醒,每次换药李芹对疼痛的大呼小叫等等。

一个月过去了,李芹的创口仍然没完全愈合,又等了十天,医师再将张小强叫到办公室。“我竭尽全力了,一切设备和本事都用尽了,可是邪门了,老太太的伤口就是不好,你说我们应该咋办呢?”年轻医生问张小强。

倘若换作一位无赖,这位无赖一定会如获至宝,认为可抓住了一个借以讹诈的天赐良机,他一定会对年轻医师口出不逊,然后将此事捅到院长那里,说不定还会获得巨额的赔偿。

但张小强是个文人,他怎么会做那种事呢。况且,他把罪过归咎为自己母亲的懒惰,而不是医生的无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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