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书亭

夹缝阳光

大表哥走后,李芹道:“看吧,快过年了,这些老家伙们开始一个个都走了,看来这是个坎啊,我看我也迈不过去了。”

张小强听后无语,他娘又道:“其实我也知道,我又不能动,还得要人伺候,天天累死孩子们,我怎么就不赶快死了呢?你说,我要是像咱村小娥那样心脏病复发,一下子就死了该有多好哇!要是不死的话,这该多有拖累你们孩子啊!”

他娘说着对孩子抱歉的话,但张小强从她的语气里却听不出任何抱歉的意思,相反,他觉得他娘很骄傲,因为尽管他一辈子没干活,但孩子们依旧天天伺候着,还活得比那些干了一辈子活的人更滋润、时间更长。

所以他娘的话那不是抱歉,而是在炫耀。

时间一天天临近了,马上就要年关。

为了让他娘鼓起勇气活下去,让他娘活得有力量,更为了让他娘不至于天天躺在床上等死,张小强每天都要到他娘那边,给他娘倒屎倒尿,然后扶他娘沿着床沿来回走几趟,直到他娘觉得浑身暖和了、也软和了再回床休息。

在年三十那天,张小强依旧到他娘那去,可是他娘被弄下床后,趴在床边迟迟不动,向地板上佝偻着,喘着粗气道:“别弄了,我实在走不了了,我的腰胯要疼煞了……完了,完了……看来,我是完全没希望了!你们做好准备吧。”

张小强的心一片冰冷、一片灰暗、一片颓丧。受到感染,在那一时刻,他也感觉生活和生命失去了任何意义。他的心情很压抑,压抑到绝望。他呆呆得坐在床边黯然不语,望着明亮的窗外那些奔跑跳闹的孩子们,听着此起彼伏响起的欢快的鞭炮声,想着别人正在一片笑闹声中热热闹闹准备过年,而自己却正守在一个濒临死亡的亲娘身边,看不到任何活着的意义。

残羹冷灶、心情颓丧、麻木冰冷。就在除夕的那天,这就是张小强家里所有的景象。

尽管是除夕,吴清韦却仍未下班,她肯定又在忙活着今年工作的收尾,之后好过个轻松的年假,两个孩子去爷爷奶奶家了还未回来,张小强独自一个人坐在椅子上,也未开灯,浸在窗外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里,浴在窗外时明时灭的烟火中,窗外的鞭炮声越热烈、烟火越璀璨明亮,他的一颗心越是孤寂。

人家在过年,团团圆圆、天伦之乐、幼儿绕膝、祝福声不断,他也在过年,这个家却支离破碎,让人感觉不到温暖和快乐,相反,却是无穷无尽的孤寂和颓丧。

好的过年气氛,应是老人身体健康,备下过年物品,挂好灯笼,贴好对联,喊大孩子和小孩子来一起过年,一个人也不缺,一起做饭、一起包饺子,上下欢欢乐乐、老幼笑口常开。

然而,在张小强家,那种想像中美好的过年景象似乎从未有过,近几年更是没有,张小强高低未就、无心布置;吴清韦赚钱养家,争分夺秒;张祖华随波逐流,不疼不痒;李芹一懒再懒,得过且过;孩子们世事未分、一片童稚。

所以,这家过年的景象如此凄凉、如此孤寂、如此不堪是可想而知了。

张小强想过改变:除非他爸爸张祖华能动动脑子,充分认识到过年的重要性;除非他娘不再懒惰,而是多动动手,起码包顿饺子喊孩子们一起吃饭;除非吴清韦辞掉工作,天天在家照顾。

可是,吴清韦要辞掉工作的话,张小强目前又没有创收,那这个家就像锈住的钟表,即刻停摆了。

因此,最关键的点在于张小强。倘若张小强强大无比,能够赚到足够的钱财,那么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:吴清韦不用再上班,他不用再那么忙碌,在他们两人的带领下,和孩子们一起到爷爷奶奶家,用他们两人的勤劳和热情带动父母行动起来,一家人便会生活在快快乐乐和幸福中了。

问题是张小强弱得很,目前的他自己都无法生存,又何谈照顾别人呢?

那么他就得继续一再忙碌,吴清韦就得持续加班,孩子继续像断了线的风筝飘来飘去,父母依旧懒惰与随波逐流,整个家依旧支离破碎。

这世上没有如果。唯有别人看不见的黑暗和深渊。

这种无穷无尽的黑暗和深渊,到底要持续多久?

有目的的航行让人满怀希望,无方向的探索让人如履薄冰。

而眼下,不仅张小强他自己在颓丧,他娘也在颓丧,也在煎熬,因为在她的心底,在她认知的宿命里,她要么活过明天,要么死在当晚。默默等死的感觉一定不会很好。

那么按照她的说法,她今晚就会死掉,那么明天就是大年初一,恐怕得早起准备殡殓丧葬的一应物事了。这如何让人不煎熬!

当晚,张小强做了几个梦,总感觉身体悬在半空中,始终没有睡踏实,心底总是有未了之事在作祟,时时刻刻在提醒他不要睡死,于是就这样在不断一觉睡去、一会醒来中折磨到定好的闹钟响起,于是起身和吴清韦开始包饺子。

已经早上六点了,张小强稍稍感到放心,爸爸那边应该已经起床,到现在这个点未见噩耗传来,那么他娘应该已经平安度过了她的七十五岁。

接近七点时,张小强带着煮好的饺子和孩子们一起为他父母送去,在张祖华去准备筷子时,张小强走到他娘屋子里,望向躺在床上的李芹。她已醒了,转头望着窗外鞭炮声炸响后的亮光。

二话不说,张小强将他娘积累了一晚的屎和尿倒净,刷完屎盆尿罐然后回来,看到他娘的头发就像爱因斯坦,便找了一把梳子为其细细地梳头,他娘老老实实享受着。

见到他娘安然度过了七十五岁,张小强心情放松了许多,不再那么抑郁和颓丧,因此在梳头过程中,他对他娘开玩笑道:“这下好了,过年了,今天初一了,看来你死不了了……你没死……需不需我动动手掐死算了?”

李芹听后半晌不语,似在沉思,一会悠悠道:“掐死?虽然是一块又朝、又懒、又废物的老娘,真要掐死的话,能舍得么。”

张小强不语。

又过了一会,他娘问张小强道:“这么说,你是真不打算带我去医院看看了?”

听完这话,不知怎么的,张小强原本依然有些系成疙瘩的一颗心被彻底解开,他蓦然放松下来,因为他从他娘的这话里听出了希望。这话与昨晚俨然不同,昨晚的话是“完了,完了!彻底没希望了!”而今天的话则是“你真不打算带我去医院看看?”

昨天虽然没有责备,却是彻底的颓丧,那种绝望的语气和情绪会将人强行拉入黑暗的深渊!而今天话语中虽有询问和淡淡的责备,却满含着希望。“你真不打算带我去医院看看?”其言下之意是:既然昨晚没死,就相当于过了一关,过了这关之后,便轻易不会死了;我还想活着,并且快去医院看看,赶快好了后还能下地好好地活着。

具体不知有没有此种含义,但张小强听出了这种含义。

张小强提高声音道:“谁说不带你去看了……这不是过年么!等走完亲戚后,马上带你去看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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