舞代风华
明艳的父亲收起下巴,一本正经地说:“我接到中书省的通知……说要恢复我们家的贵族地位。”
“什么?”
“所以,今天要为这事谒见皇上,阿荣和阿智也来了,你也在宫里,所以就来找你一起去。”
明艳愣在原地,张大了嘴。
“事到如今……我们家……”
“因为陈家失势了,新皇明察秋毫,知道梁家没有过错。”
“……”
明艳家以前也曾经是贵族。
当然,贵族也因为爵位的大小而有高低之分,梁家算是低阶的贵族,但父亲仕途认真,明艳当年以贵族千金的身分成为宫伎。
明艳成为宫伎后半年左右,父亲突然被剥夺了贵族的地位,理由至今仍然搞不清楚。
表面上的理由是父亲在尚书省的工作上犯下了重大疏失,所以要剥夺他的地位和封地,但明艳的父亲完全不知道自己哪里犯下了疏失,只知道当时先帝刚好病倒,陆无羡亲王的母亲陈妃一家趁乱掌握了政治实权,梁家被没收的封地也归陈妃所有。
明艳至今仍然清楚记得当时所受到的打击。
她从贵族千金变成了没有官位、没有地位人家的女儿,而且父亲是因为犯错而被剥夺了地位,其他宫伎对她的态度明显转变。
在众人的冷笑中,她数度想要离开,但想到一旦离开,就等于承认了父亲莫须有的罪名,所以咬着牙忍下来,勤奋练舞。
虽然家中没有了薪俸和来自封地的收入,但父亲生性节俭,多年来累积了相当的财产,并用这些财产开始做他喜欢的乐器生意,获得了交情深厚的名乐师的大力支持,花街和家中有家伎的人家纷纷向父亲订购乐器,再加上开始制作小孩子也能演奏的简单乐器大受好评,生意一天比一天好。
不久之后,明艳的二哥梁智娶了附近商铺的女儿,也开始做家具生意,明艳也成为京城有名的大商人的女儿,重新在教坊内站稳了脚跟。
长兄梁荣通过国试,成为官吏,现在回想起来,觉得当年的贵族日子似乎是很遥远的事。
“所以……现在有什么打算?恢复之后……”
“怎么办才好呢?”
明艳的父亲戏谑地笑了笑。
“虽然不到十年的时间,我已经变成了商人,即使现在恢复贵族身分对我也没有任何帮助……只是可以一吐当年的怨气。”
“对啊……”
“你也能以贵族之女的身分出嫁。”
“……”
明艳立刻皱起眉头,父亲笑得更开心了。
“你还是和男人无缘吗?”
“我对这种事没有兴趣……”
“没关系,当初让你来这儿,并不是想要让你进后宫,不管你想不想嫁人,只要你喜欢就好。你喜欢跳舞吧?”
“对啊……”
她喜欢跳舞……虽然喜欢……
“不管是不是贵族,我都无所谓。那时候虽然吃了不少苦,但现在都没有太大的影响了。”
她当然不可能因为贵族千金都离开,觉得现在自己是贵族千金就开始耀武扬威。
“……是吗?”
父亲点点头,吐了一口气,站了起来。
“时间差不多了,你的两位兄长还在外面等。”
“好,走吧!”
明艳和父亲夹杂在准备离开教坊的宫伎中走了出去。
……
“朕知道,你一定很不甘心,你家人这些年来也饱尝了辛酸。”
原以为皇上会坐在高处说话,没想到他们一家人被带到旭日殿的一个房间,新皇……陆扶苏站在那里等他们,而且还说出了善解人意的话。
明艳原本猜测,娶水心源为妻的皇上或许有点古怪,此刻不由得吓到了,父亲和两位兄长也慌忙下跪。
“臣……臣惶恐!陛下,您……”
“你们坐下聊吧!低着头不好说话。”
……皇上果然古怪……
在陪同的诸葛慈云中书令的催促下,父亲和兄长都诚惶诚恐地坐了下来,看到明艳也坐下后,皇上才终于坐下。
“今天请你们来,是因为日前通知你们的事,朕相信你最清楚,你没有任何过错……当然,也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。”
“是……”
明艳的父亲低下头,弯着庞大的身躯。
“朕知道这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事,首先要恢复你当时的地位,归还你的封地,还有从没收至今的封地收入,以及尚书右仆射的薪俸。”
“但已经过了很多年,照理说,应该升官,不再是原本的右仆射,薪俸的金额也不一样。”
听到诸葛慈云的补充,皇上也点着头。
父亲回头看着两个儿子,他们同时摇头。
显然他们在家里时已经讨论过了,只是没有把结果告诉明艳。
“臣感谢皇上的厚爱……”
父亲抬起头,挺直了身体。
“但只要有皇上的这份心意就足够了,恢复官位的事,请恕臣辞退。”
陆扶苏和诸葛慈云互看了一眼。
“……你不想恢复贵族身分吗?”
“梁家已经变成了商家。幸好有友人的帮助,即使在失去地位和领地后,生活也不至于发生困难,生意也很顺利。即使没有之前的地位,日子也过得很好,而且,我远离政务多年,无意再回尚书省,更无意领取领地的收入和薪俸……”
明艳的父亲一口气说完,深深地鞠了一躬,陆扶苏抱着双臂,皱着眉头沉思起来。
“但这么一来,世人就不知道你恢复了名誉……”
“世人早就忘了臣以前是贵族这件事。”
“即使世人已经忘记,也不可能当作没这回事。”
在他们说话时,明艳毫无顾忌地打量着面色凝重的新皇上。
……原来他娶了水心源为妻……
教坊的人纷纷传言,水心源是在先帝最后一次宴会上跳“雪月风花”时,太子对她一见钟情。
……皇上到底喜欢她什么?
何必娶被大家称为乡下小狸猫的水心源呢?宫伎中美女如云,贵族千金中,珠燕和幺儿可称为国色天香,除此以外,水心源的朋友晴儿也貌如天仙。
虽然明艳没有说出口,她觉得自己的姿色也不差。
……如果皇上对美女没有兴趣,就不让人意外了……
水心源称不上是美女,可爱倒是有余。
每个人喜欢的不一样,也许皇上喜欢可爱的女人,一切就很合理了。
“那……可不可以只恢复臣的贵族地位?”
明艳的父亲开口说,他的语气比刚才更沉着。
“皇上只要恢复臣的名誉就好,臣不需要封地,而且,臣也无意让后人继承,只要到我为止就好。”
“……只当有名无实的贵族就好?”
“对贵族来说,最重要的就是名声。”
陆扶苏皱着眉头苦笑起来。
“如果所有贵族都这么想,当初那些人就不会剥夺你的封地了,但你的儿子也没有意见吗?”
“臣目前身为礼部的官吏,没有任何不满,弟弟也说做生意人比较轻松……”
“我们两兄弟的妻子也说,现在突然当贵族反而很有压力,所以,请皇上恢复我父亲的地位就好。”
“贵族很可怕吗?”
陆扶苏笑了笑,看向明艳。
“……朕记得你是宫伎?”
“是,承蒙皇后的照顾。”
“相反吧?听水心源说,你经常教她跳舞和礼仪。”
明艳想起水心源刚进宫时什么都不会,当时实在看不下去,曾经教她礼仪和茶叶的种类之类的知识,水心源通常一听就懂,后来就很少教她什么了。
“你身为梁家的女儿,有什么意见?可以直接说出来。”
明艳坐直了身体,直视皇上。
“在教坊内,最重要的就是家世背景,大家看重的是有没有地位、有没有财产,有财产的话,到底有多少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皇后娘娘应该比我更清楚这些事。”
虽然一度失去了贵族的家世,但她拥有充分的自我。
正因为有这样的基础,当自己的舞蹈实力逐渐进步时,也让周围的人另眼相看。
水心源刚进宫时一无所有,大家都以为她这辈子会依然如此……所以,无论有多少实力,周围人都不把她放在眼里,大家甚至抹杀了水心源是宫伎这个事实。
没错,其实明艳知道……
水心源的舞跳得很好。
明艳知道水心源利用做杂务的空档,甚至放弃假日,独自练舞。
虽然知道,却从来没有放在心上。
她心里很清楚……
即使皇上只能有一个皇后,也可以拥有数百个皇妃,那些宫伎根本不需要急于离开。
但是,即使成为皇妃,得到了皇上的宠爱,却永远都无法超越皇后的地位。
宫伎即使成为皇妃,也无法拥有地位和财产,之前被当成下女的水心源永远都高高在上。
贵族的自尊心无法忍受这个事实,所以那些贵族千金才纷纷求去。
“但是……这种风潮也渐渐结束了。拥有地位和财产,执著于地位和财产的宫伎几乎都离开了,不管我是不是恢复贵族的身分,都不是太大的问题。”
“……是吗?”
陆扶苏点了点头,和诸葛慈云小声商量了几句,然后看着明艳的父亲说:“朕了解了……那就只恢复你的贵族地位,而且只限你这一代。多年来,朝廷给梁家带来了困扰,一旦你改变心意,随时都可以提出申请。”
“谢皇上隆恩。”
明艳的父亲松了一口气,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近年来,只要提到跳舞的宫伎,大家都会先想到珠燕和幺儿,明艳觉得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。
因为她们娘家都是贵族,而且是初代皇帝的心腹,舞蹈的实力也平分秋色。
论舞技,明艳觉得自己比她们略胜一筹,也是公认的事实,但因为陈韶舞觉得自己是失势而丧失贵族地位的商人女儿,所以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,珠燕和幺儿也看不起自己。
所以,明艳一直觉得陈韶舞不教自己跳难度很高的“雪月梅花”,是因为陈韶舞也重视地位。
珠燕为了出风头,学了“雪月梅花”,幺儿因为怕出糗而不敢学……
珠燕开始学舞之后,因为难度太高而始终跳不好,渐渐讨厌在别人面前跳这支舞,幺儿还为此嘲笑她。
珠燕和幺儿都很有实力,但明艳认为自己更优秀。
如果陈韶舞不在乎地位,应该最先教自己。
先帝最后的宴会,只有四位宫伎可以在宴会上表演,珠燕和幺儿是当然的人选,明艳中选也不意外,即使陈韶舞决定金茶成为第四个人,明艳完全不会在意。
她认为自己要做的事,就是跳出自己能力范围内难度最高、最美的舞,绝对不能比珠燕或幺儿逊色。
明艳这么认为,宴会的三天前……当她第一次听说陈韶舞在为水心源特训,教她跳“雪月风花”时,还一笑置之,以为有人在开玩笑。
但,那不是开玩笑。
当她得知这件事时的感觉难以形容。
即使亲眼看到,仍然无法相信,也不愿意相信,那种恐惧,那份绝望,就好像有人用尖刀抵着自己脖子,说你的生命到此结束……
到头来,自己也是教坊的一份子。
虽然经常认为自己靠的是实力,而不是地位和财产,并为此感到自负,却无视水心源的实力。
她一直以为,陈韶舞没有教她,是因为她不是贵族。
但水心源正在学跳“雪月风花”。
之前到底在顾虑什么?
深信自己的实力不输给任何人的这份矜持,又该怎么办?
就连珠燕也只能学到“雪月梅花”的皮毛,只能跳得勉强像一支舞,但水心源经过令旁人望而生畏的苦练后,完全掌握了。
明艳甚至希望水心源失败,但水心源在宴会上完美地表演了那支舞,获得了先帝的赞赏和众人的瞩目。
水心源的完美演出令明艳忘了自己的矜持。
那天之后,她开始迷茫……原本以为自己喜欢跳舞,但真的喜欢吗?
离开旭日殿,落日余晖映红了天空。
目送父亲和兄长离开后,明艳回到教坊,马车已经离开,四周静悄悄的。
明艳叹了一口气,走在寂静无声的走廊上,发现有一个房间的门敞开着……那里是水心源之前住的房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