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神洲异事录

【大乾康元七十一年、八月初七、午时、杭州城西、龙井山顶、千叶居前】

徐恪携舒恨天一同造访龙井山,不料,那“龙井仙翁”人还未见着,舒恨天却忽然捂着肚子低下身去,其状甚是苦痛,口中还连声大喊方才两人所饮的溪水中有毒。

徐恪心感诧异,忙上前一步搀住了这位“半解书仙”,关切道:

“书仙老哥,那溪水中若是有毒,怎地我喝得比你还多,却安然无事?会不会是溪水太凉,当此炎炎烈日之下,老哥一下子饮水太多,反而闹了肚子?”

“怎么可能?!”舒恨天怪眼一翻,哑着嗓子道:“本书仙大人岂是几口凉水就能喝坏肚子的?你此刻尚能安然无恙,兴许是体内毒性还未到发作的时候,我看那溪水中定有古怪,此刻我腹痛如绞,今日咱们不宜查案,还是快快回城要紧!”

舒恨天一边说话,一边拉着徐恪的胳膊转身就走,眼见得就要把徐恪强拉硬拽着往山脚下行去。这时,两人忽见眼前的千叶居大门不推自开,一个身材高大的老者昂首步出。他人还未走到徐恪与舒恨天跟前,洪亮而有力的声音却已传了过来:

“是什么人敢说我龙井山泉水有毒?!”

徐‎‏​‏‏​‏​‎‏​‏‎‏‏‏恪与舒恨天闻言转身抬头,待得看清老者的容颜之后,这两人却同时惊呼道:

“老伯?!”

“老十!”

只见从“千叶居”中步出的这位老者,穿着一件灰色布衣,虽看上去年纪已有六旬,然身形却是异常矫健。他身高足有八尺,手长脚长,从山门外快步而来,直如脚下生风一般,转眼间便已到了徐恪与舒恨天的面前。

徐恪再仔细打量眼前的这位老者,见他面容清癯,一张脸虽干瘪苍老,然双目却炯炯如电,面相中竟是自带一股威严,令人远远望之便会心生一丝怯意,只可惜毕竟年迈,一张如刀刻一般的脸庞上早已布满了岁月的风霜,满头发丝虽迎风怒起,其中多半却已然斑白。

徐恪脑海中立时就闪现出了一个既陌生又熟悉的身影,那身影仿佛已很遥远,远在一个他触不到边际的尽头;仿佛却一直很近,近在咫尺之间,他不禁又问了一句:

“老伯,真的是你么?”

“老十,你怎会在此?”舒恨天也问了一句。

那老者在徐恪与舒恨天身前忽然停步,朝两人躬身一揖,对着两人淡然言道:

“乡间老朽郎千山,自号‘龙井仙翁’,在此见过二位!”

“龙井仙翁?……”徐恪惊疑道:“你就是龙井仙翁?”

“正是!”郎千山点头笑道。

“可是……”徐恪依旧有些不敢相信,走上前再度仔细端详了郎千山一会儿,问道:“你不是‘老伯’么?”

那自称“龙井仙翁”的郎千山忽然哈哈大笑道:

“‘老伯’是我,‘龙井仙翁’亦是我!阿病啊,多年不见,你这一向可好?”

“我……一向都好……只是想不到……老伯你……竟然……竟然还……”闻听得郎千山呼自己为“阿病”之后,徐恪终于确定面前的这位“龙井仙翁”竟真的就是他早已认识的“老伯”。他死命地挠着自己的前额,一时间,对眼前之所见,竟还是有些不敢相信。

“没想到我竟然还活着,是吗?哈哈哈!”郎千山仰天大笑,声音在山谷间回响,“阿病,世事无常啊,道听途说者未必是真,是以你今后无论看人看事,均须以眼见为实,若非自己亲眼所见,切不可听信他人所言!”

“可是……”徐恪却依然疑惑道:“老伯呀!我那一日在破庙中亲眼所见,你不是因饿得太久,当场便已……便已

‘仙逝’了么?”

“哈哈哈哈!……”郎千山又复笑道:“我辈既是‘仙’,哪能这般容易就‘逝’的?那日我只是运功闭气了片刻,蒙骗了在场诸人而已。这些年,我一直活得好好的呢!非但一直活着,且还暗里来看了你好多次,只不过,每次老伯来看你时,你都浑然不知罢了!……”

“啊?!……”徐恪不断挠着自己的额头,一时间,惊愕、欣喜、疑惑……种种情绪皆涌上心头,心中当真是百感交集。

他初见“老伯”现身,心下不胜愕然;后听“老伯”所言,其实他并未曾离开人世,这些年均健在人间,心下已是欣喜万分;最后听得“老伯”所言,这些年“老伯”竟还暗地里来看了自己好多次,而自己却丝毫不觉,心下自是无比意外;再细思如今这位“老伯”又忽然变作了“龙井仙翁”,这其中前因后果,当真是令他匪夷所思……

这一下,终于也轮到舒恨天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,他听了半天,依旧不明所以,只得不断地手捋着自己的雪白长髯,满脸费解道:

“我说老十呀,你怎地就变成‘龙井仙翁’了呢?且还与无病老弟早就相熟,听无病老弟讲,之前你好似还‘死’过一次,这究竟……究‎‏​‏‏​‏​‎‏​‏‎‏‏‏竟是怎么一回事啊?!”

郎千山并不理会舒恨天满面疑惑的神情,而是径直走向自己千叶居的大门前,右手往前做了一个“请”的手势,转身道:

“今日秋高日爽,故人相见,端的是一个好日子呀!阿病、十二弟,来来来,且到我草庐中小坐,饮一饮本仙翁亲手炒制的龙井茶。此中前因后果,待本仙翁慢慢为二位讲来!”

徐恪点了点头,便与舒恨天一道,跟着郎千山抬脚步入千叶居内。三人走过一片小院,进至一间简陋的内室中。郎千山请徐、舒两人在中间一张木桌前落座,自己则是步入后院,亲手去为两人烹茶。

徐恪游目四顾,只见屋内陈设极其简单,只一桌、二柜、四椅,旁边一张矮几、一张竹榻,此外还有一些烛台、熏炉、草垫等日常之物,再看房前正中央则挂着一副巨画,画幅虽宽,画中却寥寥数笔,只画了一壶清茶,壶中几片茶叶随意舒展,茶水轻轻荡漾,而茶香却已漫卷至远山之外……

“山是东南秀,茶为百草魁。哈哈哈!……”舒恨天一边手捋长髯,一边吟诵着画中字句,忍不住笑道:“好一个‘龙井仙翁’啊!在这龙井山呆得久了,竟不知山外有山、‘茶外有茶’!休说这龙井山无非小小一座土包,就算几百里之外的天姥山、雁荡山,还有闽州府内的太姥山,越州府内的武夷山……这等好山,也不敢自称什么‘东南之秀’!还有这茶……”这位“半解书仙”遥指龙井茶园的方向,“这普天之下名茶香茗者不知多少,哪里就只有‘龙井’一种了!且不说南方久负盛名的‘尖两叶’、‘宽毛峰’、‘红普洱’、‘绿螺春’、‘铁观音’、‘金镶玉’……单单是咱们长安京城里的‘花雨茶’,便足可将它比了下去!”

“无病老弟,你说是也不是?……”舒恨天转头望向徐恪,却见徐恪虽目光停留在画中,而神思仿佛已飘至画外,见他沉吟不语,当下也不再说话。

这时的徐恪,虽静坐于桌前,脑海中却早已思绪翻滚,种种往事,皆已浮上心头……

他清楚记得,自己在十岁那年,家中突逢大变,父母在一夜之间,双双死于瘟疫,从此他便成了一位孤儿。

当时的余杭县徐家庄内,饿死病死者已经过半,由于长时间干旱无雨,田地颗粒无收,余下的穷苦村民,为求活命,只得离开自己从小生长的家园,到处乞讨为生。

那时候的徐恪,自然也别无它

法,待草草料理完了父母的丧事之后,只得跟着乡人出外行乞。

然而,一个少年孤儿,遭此大旱之世,原本就弱小的身躯,如何能抵挡人世间的种种险恶?

才过了没几天,徐恪就已经和本村的村民们走散了。领头的族长原本就对他讨不到剩饭而感到不满,见队伍中终于少了一张吃饭的嘴巴,心里反而感到庆幸。

在所有他所认识的人中,没有人来寻找他,没有人能帮助他,更没有人关心他的死活,甚至于,连问一下他去向的人,也没有。

然而,命运对他的鞭打还远不至此,更大的噩运还在后面……

徐恪在荒野中漫无目的地行走,在饥饿与疲劳的双重打击之下,他终于晕倒了,醒来时,却发现自己被双手反绑在一根柱子上,身旁有两个彪形大汉,一边磨刀霍霍,一边正相互商量着:

“老六,我看这小子细皮嫩肉的,不如先卸了他一条腿煮着吃,再放入些大料,味道应该不错!”

“老五啊,我看你还是积点阴德吧!咱们吃人肉已经是遭天谴的事了,你还要把人一块肉一块肉卸了去煮?!这孩子看着也就十一二岁,你要吃他的肉,好歹也一刀下去让他先死个痛快,别让‎‏​‏‏​‏​‎‏​‏‎‏‏‏他再活受罪了!”

“啧啧啧……老六啊,你什么时候也菩萨心肠了?你要做好人可以啊,等下我煮好了肉,有种你别来抢!”

“哎!老五,我可不是这个意思啊!我的意思是,你先从他的喉咙口下一刀,等到把血都放干了,里面的肉不还干净些?为啥还要这么费事?”

“我说老六,这你可就不懂了!眼下这破地方,还能到哪里去搞粮食来?有了这一大堆好肉,咱们好歹也能挨上个把月的,要是你今天就把他喉咙给割了,你看这天热的,要不了几天,这肉就臭了,到时候咱哥俩还怎么吃?”

“也是噢!那……老五,就听你的吧!”

……

徐恪听得这一番对话,心里头已吓得是“突突”乱跳,再看不远处一口大铁锅,正被一堆柴禾烧得水气蒸腾,他顿时就明白了,自己才刚刚被饥饿折磨至晕,转眼又要被眼前这两个恶魔给折磨至生不如死!

见徐恪已醒来浑身哆嗦不已,其中一个大汉站起身,手拿尖刀,满脸嬉笑地走向徐恪:

“小兄弟,你醒啦!你是不是饿坏了?别怕,再过一会儿,你就不用再挨饿了。”

那被呼为“老五”的大汉走到徐恪身前,手脚麻利地扒去了徐恪的衣衫,他用尖刀在徐恪大腿根部不断地比划着,口里依旧笑嘻嘻地说道:

“小兄弟,从此之后,你不用挨饿,咱们哥俩也不用挨饿了。用读书人的话讲,这就叫……叫作‘两全其美’!嘿嘿!你也别怪咱们,要怪就怪这吃人的世道!”

徐恪已吓得牙齿打颤,几乎口不能言,但他还是勉力喊道:

“大哥,求求你!你要杀我吃我都行,但请先从我喉咙下刀,让我死个痛快。我……我就算来世做鬼,也不会找你报仇的!”

“吆!瞧不出你年纪轻轻的,倒还有几分胆识!”那大汉似笑非笑道:“都这时候了,你小子竟还敢用做鬼这一套来吓唬老子!老子不妨告诉你,咱哥俩今天要不吃了你,咱哥俩自己也要做一对饿死鬼啦!你要是做了鬼,尽管来找老子!老子连人都不怕,还怕鬼?!”

说着话,那大汉将尖刀一横,就要往徐恪大腿根部下刀。徐恪急忙伸腿用力往大汉腹部踢去。他已经使出了吃奶的力气,却被那大汉一把抱住了右腿,眼看着大汉的尖刀立时就要将自己的大腿切开,徐恪吓得双眼一闭,心里头大呼一声:“阿娘,我来找你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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