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皇兄何故造反?

听了杜宁的一番话,朱祁玉微微颔首,算是表示认可。

沉吟片刻,他开口道。

“关于整饬军屯一事,于少保出京前,曾和朕仔细商谈过此事,按于少保的打算,今岁以内,当基本结束诸事。”

“如此一来,朝廷的担子,就十分重了!”

“朕之所以派于少保和金尚书两位重臣,一南一北主持此事,便是想要速战速决。”

“但是,便如你所说,边境各处情况复杂,边将,边军,塞王,乃至地方仕绅,皆牵涉其中,金尚书虽已竭尽全力,但是,仍旧难以在年前处理结束。”

“庆王,肃王皆驻甘宁之地,如你所说,这二府的整饬之事,已然有了方案。”

说着话,朱祁玉从身旁抽出一份奏疏,命人递到了杜宁面前,接着道。

“这是庆王递给朕的奏疏,朕已经批了,明日早朝,便会宣布。”

杜宁打开奏疏,快速的浏览了一遍。

便明白了天子的意思。

这份奏疏当中,庆王彷效代王,主动呈报了府内侵占的军田,民田账册,与此同时,又一次乞请徙封国于内地。

之所以说又,是因为,庆王这么干,已经不是第一次了。

说来也怪,太祖初封的所有藩王当中,基本上都对自己的封地恋恋不舍,但是,庆王是个例外。

初代庆王朱栴打从一开始,就对庆阳这个封地十分厌恶,洪武二十六年,庆王就藩时,就迟迟不肯在庆阳建王府,而是一直住在韦州城内,直到洪武三十年,在朝廷的再三催促下,才在庆阳建府。

但是即便如此,庆王在庆阳待得时间也很短,每年有一半的时间,都住在韦州城内,后来太宗皇帝登基后,庆王甚至上本请奏,想要久居韦州。

虽然被驳回了,但是,他老人家仍旧不肯放弃,正统四年,他干脆上本,请求迁徙封国入内地,被再次驳回后,当年就薨逝了。

如今的这位庆王,从辈分上算,算是天子的叔祖辈,正统四年袭封,和他父亲一样,显然也并不喜欢庆阳这个地方。

所以这一次,这也算是破财免灾了。

哦,其实也不能算是破财,眼下,朝廷还是愿意出银两赎买的。

庆王这招,应该得叫卷钱跑路。

杜宁默默的为某户部尚书抹了把不存在的泪水,不知道明天的早朝上,他老人家会是什么表情。

不过无论如何,庆王这边算是解决了。

迁徙内地,是两代庆王的夙愿,只要天子能答应这个请求,整饬军屯这桩事,庆王肯定是无比配合。

“至于韩王那边,朕刚刚得到消息,五日之前,韩王叔薨了,如今韩王府正在准备丧仪,关于军屯一事,无暇顾及。”

见杜宁看完了奏疏,朱祁玉一摆手,示意内侍将奏疏收了回来,继续开口道。

“另外,韩王叔临终前,给朕写了一封家信,祈请朕能早令韩王世子朱征钋归国,朕也准了,昨夜,韩王世子已然归国奔丧去了。”

这个消息一出,杜宁的心中惊讶之余,也迅速的盘算了起来。

和地理环境恶劣的庆阳不同,韩王原本封地在辽东开原,随后因朝廷弃大宁三卫,于永乐二十二年改镇平凉。

虽然同样在边境,但是,历代韩王却并没有什么想内迁的想法。

放在寻常时候,韩王必然也是一个棘手的角色。

但是,这个时候,韩王竟薨了,这么一来,事情就好办的多了。

对于藩王来说,朝廷拿捏他们的法子很单一,也很简单,那就是袭封,请婚。

不过这种法子,需要时机,就像之前的老代王和老岷王一样,活了几十年才死,袭封这种事,根本就无从谈起。

所以,说句不当说的话,眼下这个时机,韩王死了,对于整饬军屯来说,绝对是大大的好事。

如今的韩王世子朱征钋,刚刚年满十一岁。

这个年纪,都不用朝廷刻意为难,单是按照规制来说,这位韩王世子也得等上两年才能袭封,更不用说之后的请婚,加冠等仪制。

朝廷固然不可能不予袭封,但是,随随便便的拖上了两三年,还是不成问题的。

何况,自从宗学设立之后,按照规制,诸藩王世子袭封之前,需要经过宗学的考核,顺利毕业才是。

如此一来,卡着韩王府的袭封,就更是名正言顺了。

这种情况之下,是韩王府求着朝廷,配合整饬军屯,自然也是顺理成章的事。

听了这两个消息,杜宁的心中不由升起了一阵羡慕。

庆王和韩王这两个原本不算好对付的藩王,就这么着,被兵不血刃的给解决了。

当真是时来天地皆同力。

不过,金廉的运气好,但是换了他,只怕就不会有这么好的运气了……

果不其然,略停了停,天子的面色变得严肃起来,道。

“庆王和韩王不必担心,但是,秦,晋,沉,肃四王,就需要杜卿你来想法子了。”

“藩王屏护社稷,乃是天家宗亲,不可动辄移藩换地。”

“但是,边境边军,战力孱弱,长此以往,我大明必日渐颓败,故而,边境军屯,乃是整饬军屯的重中之重。”

“此番出京之后,你可先往大同,同代王叔相见,朕已经让岷王叔祖给代王叔去信,论对于边境军屯的了解,代王叔是能帮得上忙的,另外,金尚书那边,你也要去见一见,边境情况毕竟错综复杂,金尚书手中有便宜行事的密旨,若需帮忙,可以向他求助。”

杜宁轻轻吐了一口气,从天子的这番口气当中,明显感受到了局势的紧迫。

整饬军屯之所以难就难在,绝不能一刀切。

既要为朝廷收回被侵占的军屯,同时,又要保证地方的稳定,还要保证天家宗亲的和睦。

天子已经说的很明白了,藩王屏护社稷,不能动辄移藩换地。

言下之意,已经有一个庆王要迁徙到内地了,那么,其他的塞王,就不能再继续用内迁的法子了。

不然的话,很容易落下口实,成为宗室们反弹的武器,真闹起来,对于朝廷的声誉,也是一个很大的打击。

所以这就意味着,只能杜宁自己来想办法。

四个藩王,而且有两个是老牌藩王,在不能掀桌子的情况下,要同时兼顾方方面面,把事情做的漂亮。

杜宁不由感到一阵头皮发麻,他早已经料到此次出京,面临的局势,必定会无比棘手,但是也没有想到,会恶劣到这种地步……

“怎么,怕了?”

看着杜宁紧皱眉头的样子,朱祁玉挑了挑眉,声音却平静的很。

“臣不敢!”

一语惊醒梦中人,杜宁又不是没有丝毫政治敏感度的傻子,这种时候怎么着也不能承认自己心有惧意。

不然的话,未战先怯,别说是再往上走了,吏部的调令会不会收回都不一定。

“陛下放心,整饬军屯乃是朝廷大政,为社稷黎民安定,边境军力强盛,臣赴汤蹈火,在所不辞!”

在朝廷混迹了这么多年,表忠心的话,杜宁可算是张口就来。

但是,听了他的这番话,朱祁玉却摇了摇头,道。

“既然如此,杜卿打算怎么做呢?”

这……

杜宁有些窘迫,忠心可以表,但是,要说具体的办法,那必定是要谨慎谨慎再谨慎的。

感受到天子落在他身上的目光,杜宁忽然觉得底下的墩子有些烫屁股。

与此同时,他也更深切的感受到了一个道理。

那就是在其位则当其政。

杜宁在朝多年,和天子单独奏对也有好几次,但是,这次分外不同。

往常的时候,天子对待他的态度,虽然温和,可绝不会带着他入殿之后得到的若有若无的尊重。

然而这种尊重,相伴而来的,却是他更能感受到天子带来的压力。

以前他在天子面前,很少会有这种坐而论道的待遇,但是,他也鲜少见到,天子此刻直截了当的询问时,平澹的语气中透着的沉重威势。

这就是天子和其他的重臣们,日常的奏对场景吗?

杜宁的额头上隐隐渗出一丝汗意,他终于意识到,陈循对他说,他距离真正的重臣,还差的很远,到底是什么意思。

如今的他,官位或许已经够了,但是,无论是胆魄,政治眼光,还是定力,都远远不够。

不过,杜宁也同样明白,这个时候,更不能一言不发,不然的话,在天子心中留下无能的印象,之后再想改变,可就难了。

深吸了一口气,杜宁开口道。

“陛下,臣……”

然而,他甫一开口,却突然感觉到,自己身上的压力陡然一轻。

与此同时,身旁内侍适时奉上一盏温热的茶水,天子温和的声音响起,道。

“杜卿不必着急,喝口茶润润嗓子,朕知此事繁难,杜卿只需说自己的想法便是,对错无妨。”

杜宁心有所感,微微抬头望着天子,却见天子年轻的面容上,带着安抚的笑意,望之而令人平静。

心中叹了口气,杜宁恭敬的站了起来,从内侍手中接过茶水,饮了一口,又还了回去。

不过这一次,他没有坐下,而是就这么微微躬身站着。

但是,也同样没有继续着急开口,而是在心中梳理自己的思路。

上首的天子也没有催他,直到小半盏茶之后,杜宁方拱手开口,道。

“陛下,臣以为,欲令这几个王府配合,需动之以情,晓之以理,慑之以威,诱之以利,根据各府的情况不同,因地制宜,逐个击破!”

这句话说完,杜宁感受到,审视的目光再度降临,但是,却没有刚刚让人紧张的威势,反而带着一股鼓励之意。

“嗯,不错,仔细说说!”

迎着天子的目光,杜宁的心中带着一丝沮丧的同时,情绪也终于彻底恢复了平常。

沉吟片刻,他不急不缓的开口道。

“诸王皆是天家宗亲,社稷藩屏,受百姓供奉,自当护持江山社稷,此亦是太祖皇帝分封诸王之用意所在。”

“今陛下整饬军屯,是为固国本,定军心,强边军,护百姓,诸王身为天家宗亲,理当为陛下分忧,为社稷尽力,以报陛下亲亲之意,爱重之心,岂可因一己私心,与朝廷对抗,损国家之利,辜负陛下尊亲之情?”

嗯,清流的老招数了。

道德绑架,上价值,核心思想,为了社稷江山,该牺牲牺牲,该吐出来吐出来。

杜宁到底是清流出身,这种占据率先道德制高点的手段,自然是玩的熘熟。

笑着摇了摇头,朱祁玉小小的开了玩笑,道。

“若是人皆如此明理,怕是早已天下大同了!朕和杜卿,又何必在此苦恼呢?”

闻听此言,杜宁倒是认真的点了点头,道。

“陛下圣明,所谓吾日三省吾身,其原因便是,人皆有私心,能为国家着想,而舍一己私利之人,终归是少数。”

“于诸王而言,并非不知整饬军屯于国有利,但是,国家之利,与王府田产私利相比,他们却仍会选择维护自身私利。”

收敛笑意,朱祁玉开口问道。

“所以呢?”

“你既然知道,为何仍然要说这番道理?”

这话明显带着考校之意,杜宁吸了口气,再度拱手道。

“陛下明鉴,所谓民心所向,仁者无敌,这世间,讲道理的人,终归是多数的。”

“诸王固然不会轻易就范,但是,也并非不明道理,所以,臣才说,要晓之以理,否则,若骤然对诸王动手,未免有不教而诛之嫌,有碍陛下圣明,亦会令宗亲关系有损。”

说着话,杜宁略停了停,似乎有些犹豫,但是,到了最后,他咬了咬牙,还是道。

“这番道理,是对诸王说的,也是对所有侵占军屯的不法之徒说的,更是对所有心向朝廷的宗室,对天下万民所说!”

“臣想着,军屯被侵占,最受苦的,当是边境百姓和官军将士,所以,首要之事,当是让他们明了朝廷之心,感陛下之恩也!”

这话说的还算含蓄,但是,对于杜宁来说,已经算是露骨了。

朱祁玉挑了挑眉,心中不由叹了一声。

果然这些清流啊……

一肚子坏水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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